关于构式历时性的几个想法——以“刷墙”为例
在介绍构式的所谓“动态性”时,牛保义等[1]提出了几个“刷墙”构式能产性的例子,即“刷卡”、“刷脸”、“刷屏”等, 并认为其能产性是随着社会发展、由经济文化政治等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效果。 本文打算简单分析一下这几个例子,称不上历时语法,所以简单叫做历时性,主要关心这几个构式如何产生的。 另外牛保义等[1]认为所举例的这几个构式之间有历时意义上的关系,我们并未做实证分析,但将该命题记为假设1并作为后续讨论的基础。
H1: “刷墙”构式和其他构式有历时意义上的联系。
考虑“刷墙”构式,作为一个基础概念可以认为该构式被绝大多数熟悉汉语的人灵活掌握,即便是初学者也不例外。 不妨粗略认为,该构式表示使用一种刷子工具和涂料兑一定量水后对建筑物墙壁进行覆盖,以达到某种预期目标,如实用目的(防水)、艺术效果(建筑设计或墙面绘画)、提醒功能(墙面标语)等。 将这个事实列为假设2。
H2: “刷墙”构式是一种基本的概念,绝大多数的汉语使用者都能掌握,且不能掌握的人均不是由语言内部的原因所致。
1. “刷墙”和“刷屏”
首先要讨论的能产构式是“刷屏”。从刷墙到刷屏,容易看出它们都可以分析为[刷+名词]的句法结构,但其语义却并这么简单。 若 H1 成立,则这两个构式必须存在一个象征关系,但此处的象征关系却不能简单理解为该句法结构。 因为刷屏和刷墙的相似处在于名词部分被覆盖了,即屏幕被什么东西占满了,或者墙被某种涂料占满了,动词“刷”反而在此处为次要限制。 因为刷屏完全不是指用刷的动作涂了电脑屏幕(不如把用油漆刷屏幕的行为称为另一种刷屏),刷字在这里被迫提升为隐喻或象征意义。 不妨将此情况称为“以名词为立足点”。
有必要提出这点的原因在于,该构式若分析为[刷+名词]所对应的句法结构(假设采纳某种“句法”一词的广义理解), 我们容易认为 名词 部分是可以随意替换的,是某种开放的范畴,不可能提前预知的。 故将此构式的能产性分析落在“刷”上,对名词slot进行语义约束的解释。 但惊人的是,此例象征关系却是以名词为立足点的。 为了进一步说明,试想一些“以刷为立足点”的例子:刷漆、刷牙、刷碗、刷锅、刷微博。这时容易看出,尽管“刷”的目标、工具均产生了变化,但这些情形均是“以刷为中心”的。 其中刷漆有一些特别之处在于名词部分自动成为了工具,而非刷动作的目标。 这可以用Croft[2]的激进构式语法加以解释,即范畴应当以构式为主(construction-specific),而不适宜分析为 刷+宾语成分 这样的形式。 但此例已超出本文的预期,故按下不表。
我们进一步讨论“刷屏”构式。目前我们同意,它通过“以名词为立足点”的象征关系与“刷墙”进行连接,有名词部分被其他东西所遮盖的意义。 按照 H2 ,这无疑是符合我们认知结构的。容易想象对一个不知“刷屏”为何物的人进行解释时我们也会尝试用这样的方式。 但这样定义的认知结构依然是有缺陷的。 “刷屏”构式无疑应还以surprisal为另一认知基础。例如,假设我们每日研究工作之一是浏览一个人工智能(AI)的论坛。试对比如下两个句。
(1) 我的主页被ChatGPT刷屏了。
(2) *我的主页被AI刷屏了。
在特定时期内 (1) 是可以理解的,甚至在非特定时期的平时 (1) 也至少是可以接受的。 但 (2) 却不可能发生,因为人工智能论坛中讨论 AI 是显而易见的。 但在 X (如AI) 场景下 “我的主页被 Y (如ChatGPT) 刷屏了” 这一构式中 X 不一定要是 Y 的上位范畴。例如:
(3) (在我浏览人工智能论坛时)我的主页被元宇宙刷屏了。
(4) (我看微博时)我的主页被元宇宙刷屏了。
(3), (4) 和 (1) 一起表明了 被某物“刷屏” 必须预设某种“意料之外”或更精确地说是“少数(minority)排斥了领域的任意多数(majority)”的意思,否则“刷屏”的构式义是不充分的。 因而“刷屏”构式的认知结构不能由“刷墙”充分地推得。 我们有一个新颖的构式可以表达这个预设义,即“出圈”。可以把(4)改写为,“元宇宙出圈了”。 有趣的是,(3)不可作此改写,因为“出圈”构式要求 X 不可以是 Y 的上位范畴,因为“圈”即是上位范畴的边界。
综上,若将上述结论作逆否命题等价转换,我们得出了第一个主要结论: 在 H1 假设下,我们不可能预先充分地分析一个构式的认知基础,并预测将来的构式或对其能产性进行估计。
2. “刷卡”和“刷脸”
在 H1 假设下,想找到“刷卡”和“刷墙”的象征关系有些困难,可以想象“刷”所代表的手臂动作是认知基础,虽有些许牵强,但由于已经有 H2 的存在,不妨将其列为假设之一。
H3:刷的手臂动作是“刷墙”和“刷卡”两个构式的象征关系得以成立的认知基础。
首先需要认识到“刷卡”是多义构式,将在进一步的组合中得以明确。例如:
(5) 您怎么支付?现金还是刷卡?
(6) 我们写字楼进门需要刷卡。
不难发现两例中刷卡构式均包含拿出一个物理卡片并贴近或一刷而过的动作。 (5) 的“刷卡”是一种个人金融操作,物理卡片是银行卡,包括鉴定个人身份和银行账户划款等子操作。 而 (6) 的“刷卡”在一般意义上仅需要包括鉴定个人身份的操作。 可以简单地说鉴定人的身份是刷卡行为的一种主要目的,事实上这也是现存的鉴权方法之一(容易想到另一种是手机验证短信)。
现在我们可以进一步解释“刷脸”了。以鉴权为目的的刷卡进一步为了方便而发展出了“刷脸”,仅需用人脸对着设备等待设备识别即可完成。 由此可见,“刷脸”很难直接由“刷墙”构式直接发展而来,势必经过“刷卡”构式作为中间路径(或 technically as 理据)。 从而我们进一步精细化了 H1 的内涵,可以改述为假设4。
H4: “刷墙”构式到每个其他的构式之间的历时关系乃是基于一条象征路径。
由此我们可以精细处理 (5) 和 (6) 中含糊提到的“贴近”动作。 “刷墙”本是主体使用工具“刷”客体的构式,但“刷脸”显然已经跟“刷”这一手臂动作相距甚远。我们试图找到它中间的变异。 在中间路径“刷卡”构式的日常场景中,实际上已经出现了了卡片贴近POS机或门禁管理器即可鉴权的形式。 此时的发展动力是方便,后果却是主客体的逆转。实际上是当人在贴近卡片时,交出了“刷”的主体,转由一个射频读卡器占据主动,读取了卡片信息完成鉴权。 然而射频读卡器的工作方式是超出我们人体知觉的,因此“刷”的认知基础依然存在于“刷卡”构式中,但就再也无法解释“刷脸”构式了。
这种现象也可以从另一实例中理解。Wikipedia 每个页面下方均有该页面实体代表的分类,每个分类都有相邻的父子类,但往往在路径上移动几步后就会发现语义偏移,不再可以理解为原分类的上下位关系。
3. “刷脸”何以能
如果“刷脸”构式没有认知基础,为什么它可以持续存在?这部分难以实证,简单罗列几个可能猜测。
第一个原因即,“刷卡”构式普遍存在与“刷脸”的频繁使用。任何寻求“刷脸”的认知基础的人,均可以“刷卡”为桥梁理解“刷脸”构式,“刷脸”构式将由此得到认知理解。 而“刷脸”构式得以稳定长期存在,可归因于“刷卡”存在的同时,“刷脸”频繁使用,即可确立“刷脸”构式能独立成立[3, 4]。 更进一步,以祖师爷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为基础[5],由于能指和所指关系的任意性,“刷脸”构式的共时性得以确立,从此“刷脸”构式可以预测地将能独立存在。
第二,多种构式的共同成立。围绕着鉴权和信息特征这一主题,现实生活中有非常多的新发明,不限于“刷卡”构式。 容易想到“扫码”构式。与“刷墙”的讨论类似,我们假设以“扫地”为认知基础,可以经由主客体互换得到“扫描”,从而进一步得到“扫码”。 在鉴权主题下,“扫码”、“刷卡”、“刷脸”、“刷指纹”等构式在生活中频繁出现,从而主客体互换这一现象得到消解,进一步拉近了这些构式的认知距离。 同时,由于脸和指纹都是生来具有的,这些鉴权系统为了运作一般都还需要我们进行“录入”,即“录入面部图像”、“录入指纹”等。 所以,“录入”与“刷”形成了一个强依赖的语义场。该结构中,“录入”依赖于“刷”,“刷”依赖于“录入”,这样的对立形成了教科书一般的结构主义 (它们当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反义词和语义连续统,而是现实生活所确立的互相依赖的语义场。 从这个意义上讲,语义场并非如KV结构一般仅仅是对slot的扩充,反而强调扩充的slot也相互依赖,无法想象某个slot可以删去而不影响整个场, 故而以Fillmore的Frame Semantics来概括更为恰当)。 总的来说,每一个构式的新增都增强了所有构式形成的clique,这种很强的整体现象可以表达为超越构式自身整体性的一种超越整体性,一种强结构主义。
这些讨论仅仅是对现有理论如何能解释我们的例子所进行的感慨。但回到本文目标中,我们有必要提出在构式的象征关系组成的路径中,主客体互换并不一定仅仅是物理的,而也有可能是语言内部的。 上面的例子提到“扫地”须经由“扫描”到达“扫码”,但仅仅是物理设备还不足以解释为什么“扫描”还得是“扫地”得到的。 答案呼之欲出,扫描是译自英语scan,而扫码也是天然的scan义。 而为什么扫描、扫码也用了扫地的“扫”呢?正如同我们假设 H3 所建立的,scan是一行一行地由光线顺序“扫”过,而“扫地”也有这样空间上的时序关系。 因此我们可以理解最初词汇的译介过程中为何要选用“扫”字,在 H3 基础上符合汉语使用者的认知结构。 至此得到我们的第二个结论,不同文明的交互也是新语义得以发明的一个动力。
更进一步,在词汇译介过程中,由于社会成员所处社会结构不同,可以想象“扫描”构式的产生必然源自于某个较小的群体,然后经由相关人员修订、并推广扩大到大多数汉语使用者。 当然我们也看到有时推广不一定会得到大多数汉语使用者的支持,例如“句柄”作为 handle 的翻译就流传得比“勾柄”更广,尽管后者有更好的认知基础,是个更好的译名。 因此得到我们第三个结论,不同人群掌握不同的构式是必然的,构式的创造是任意但又有反馈的。
不难想象,若想向别人介绍一个新构式,若该构式与已经掌握的构式的象征路径太长,又缺乏认知和使用基础,则很容易被认为是无厘头、牵强的构式,从而难以被广泛的人群接纳,成为公共构式。 因此得到第四个结论,构式的确立应有共同的实践基础,此处“实践”可作马克思主义哲学意义上的形而上范畴解。
4. 小结
我们从“刷墙”构式和其他几个刷字开头的构式联系入手,讨论得到了几个主要结论和辅助结论。包括:
- 刷墙构式[刷+名词]的象征关系不一定要像句法结构暗示的那样以“刷”为立足点,完全可以“以名词为立足点”。
- 刷屏构式包括了surprisal为认知基础,因此不可能预先分析构式的认知基础并预知未来。
- 构式之间很可能需要中间路径才能建立象征关系,否则意味着无厘头或牵强附会。
- “刷脸”构式可能是由于“刷卡”构式存在、自身频繁使用、相关构式在结构上的互相增强等原因,从而即便缺少认知基础也能独立存在的。
- 主客体互换是一种常见的象征关系链上的语义变异原因,但其并不仅是物理生活的结果,也可能是语言内部的结果。
- 跨文明的交流是新语义不断发明的一大动力。
- 不同人群的构式能力必然有别,构式的创造是任意但又有反馈的。新构式得以产生需要有共同的实践基础。
参考资料
[1] 牛保义等. 构式语法研究.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2020.
[2] Croft, William. Radical construction grammar: Syntactic theory in typological perspectiv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on Demand, 2001.
[3] Adele E. Goldberg: Constructions at work, the nature of generalization in languag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Oxford, 2006.
[4] Bybee, Joan. Language, usage and cogniti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5] De Saussure, Ferdinand. Course in general linguistics.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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